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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也没资格奢望。”

    耶律楚才没有转身,却用手中战刀指向身后的战场,“难道你就不想摘掉正三品铁浮屠主将齐当国的脑袋?!他的一颗脑袋,能让你洪敬岩一步封侯!齐当国他娘的还是徐骁义子!”

    洪敬岩笑意玩味,似乎是不屑开口说话了。

    耶律楚才坐直腰杆,松开那只手心布满猩红血迹的手掌,看着那些洪敬岩身后那些精悍异常的柔然铁骑,哈哈笑道:“你们这些柔然山脉里跑出来的蛮子,摊上这么个没胆子的主子,真是不幸中的万幸,将来战功是别想了,只不过倒也不怕会战死沙场!”

    几名柔然铁骑千夫长眼神不善,蠢蠢欲动。

    洪敬岩抬起手臂,阻止了那些千夫长的拔刀动作,双手轻轻握住战马缰绳,眺望远方,微笑道:“耶律楚才,不得不说,你比你那个滑不留手的姐夫差远了。他啊,也就是比你这个蠢货小舅子差了一个姓氏,真是可惜。”

    耶律楚才不知为何骤然间平静下来,转头看了眼南方的厮杀,又看了眼相比之下十分安详的北方。

    这名如洪敬岩所说天生就高高在上的年轻武将,年纪轻轻就当上万夫长的北莽后起之秀,脸色平静地对洪敬岩说道:“我不用你救,但是我求你一件事,洪敬岩,你能带走多少名董家骑卒就带走多少,你如果答应,先前我所说的混账话,我在这里跟你道歉。”

    没有急于给出承诺的洪敬岩好奇问道:“那你?”

    耶律楚才眼神坚韧,有着草原儿郎最熟悉不过的偏执,“我姐夫说过,做生意要舍得本钱。我会去跟随你的四千柔然骑军厮杀到最后,我这条命能让你救多少董家骑军,你洪敬岩看着办,如何?”

    洪敬岩眯起眼眸,终于还是缓缓点头。

    耶律楚才脸色漠然地拨转马头,背对洪敬岩,轻声说道:“我是将死之人,有些话说了,你也别迁怒其他董家儿郎,归根结底,你今日不愿亲自出手,不敢杀那个齐当国,还不是怕以后在战场上被那个年轻藩王追着杀?不过我觉得如果换成拓跋菩萨站在这里,一定会出手。”

    洪敬岩眼中刹那之间掠过一抹冰冷杀机。

    但是最后洪敬岩笑道:“你放心去死,说不定我会亲手帮你报仇。”

    耶律楚才,慷慨赴死。

    策马前冲的途中,他笑了,这个年轻人想起了姐夫身边那个叫陶满武小丫头,想起了她经常哼唱的一支曲子,他曾经尝试着跟着小丫头还有他姐姐一起哼唱,却被姐夫笑骂成比战马打响鼻还难听,在那以后他就悻悻然不再为难自己了。

    青草明年生,大雁去又回。

    春风今年吹,公子归不归?

    青石板青草绿,青石桥上青衣郎,哼着金陵调。

    谁家女儿低头笑?

    黄叶今年落,一岁又一岁。

    秋风明年起,娘子在不在?

    黄河流黄花黄,黄河城里黄花娘,扑着黄蝶翘。

    谁家儿郎刀在鞘?

    耶律楚才望了一眼手中那把已有两处裂口的战刀,抬头后大笑道:“大雁去又回,公子我今年不归了!”

    ————

    他身后远处洪敬岩那一骑,和两千柔然骑军仍是岿然不动,洪敬岩不在意一个死人的临终遗言,但是他无比在意那个死人的那句无心之语。

    换成是拓跋菩萨,今日必然杀齐当国。

    当初徐凤年出窍远游北莽,途经柔然山脉,在那块金灿灿的麦田里,他洪敬岩那次避而不战。

    当时洪敬岩坚信自己的选择没有错,他想要武道和天下两物一起成为囊中之物,缺一不可,他要熊掌鱼翅兼得,要比拓跋菩萨走得更远,走得更高,无论是江湖还是朝堂,所以没有必要意气用事,跟一个必死之人两败俱伤。

    只是洪敬岩没有想到,那个本该随着徐凤年死在王仙芝手上便会自动解开的心结,在王仙芝那个武帝城老匹夫竟然没能杀死姓徐的之后,越来越阻滞自己的武道境界。

    洪敬岩轻轻呼出一口气,天生雪白一片的那双诡谲眼眸,怔怔望着蔚蓝天空,万里无云。

    这位曾经被北莽视为最有希望超越拓跋菩萨的大宗师,在心中告诉自己,砥砺心境,就从杀你齐当国做起吧。

    洪敬岩收回视线,转头对那几名千夫长发号施令。

    要他们两千骑救出那三处中最小战场上仅剩千余人的董家骑军,然后就直接返回驻地。

    虽然不理解,但是天生服从军令的柔然铁骑依然听令行事,开始冲锋。

    继续耐心眺望战场动向的洪敬岩猛然皱了皱眉头,然后自言自语道:“果真是天人感应,可见我赌对了。”

    洪敬岩转头望向东方,嗤笑道:“徐凤年,你处处跟天道作对,天命在我不在你啊。”

    洪敬岩轻轻勒马,缓缓前行,脸上笑意无比快意。

    三座战场,两千白羽轻骑对阵两千董家私骑,战损大致相同,都只剩半数活人。两千最后出动的柔然铁骑也正是去救援此处。

    第二座战场,袁南亭亲自坐镇的白羽轻骑主力已经胜势已定,董卓麾下头号骑将阿古达木在亲手阵斩二十余人之后,最终死在了一位北凉无名小卒的刀下。陷入包围圈的两千董卓骑兵,在主将战死之后,依旧无

    一人投降。

    最后那座战况最为惨烈的沙场,四千柔然铁骑跟六千铁浮屠,相互凿穿阵型已经三次之多!

    耶律楚才战死了。

    他的尸体被认出,他的头颅被割下,被那名铁浮屠骑军校尉在战场上高高举起。

    做出这个动作的北凉校尉脸上没有丝毫喜悦,唯有悲愤!

    凉莽之战,要降卒做什么?

    也没有降卒。

    也许这场仗一直打下去,比如说北莽大军攻破了凉州关外的拒北城,一路打到了北凉道境内,会有人苟且偷生,愿意投降。比如说北凉铁骑长驱直入打入了南朝,也一样会有人愿生不愿死。

    但这两种情况,得等到死很多人之后才会出现。

    不亲临西北边关,不亲眼目睹两军对垒,也许永远不会理解双方的壮烈。

    所以天底下最大的笑话就是,离阳中原极少有人敬重北凉三十万铁骑,反而是作为生死大敌的北莽,无论如何刻骨铭心地仇视北凉边军,在许多人在内心深处,却始终将那支军伍视为值得尊重的对手。

    洪敬岩那一骑轻松惬意地缓缓前奔,似乎在安安静静等待什么。

    三处战场,尸横遍野,战马呜咽。

    厮混江湖,怕死才不容易死。

    身处沙场,却容不得你怕死。

    一个人的江湖,生死是天大的大事。

    用无数尸体堆出一个波澜壮阔的沙场,生死是最小的小事。

    当洪敬岩缓缓出现在众人视野,并且与铁浮屠和柔然铁骑所处战场越来越近后,

    先是有从头到尾都盯住这位北莽顶尖高手的拂水房七八骑,迅速撤出战场,疾驰而去,然后是临近此人一百余骑铁浮屠几乎同时开始冲锋拦截。

    袁南亭在从一名董卓私骑的尸体胸口抽出战刀后,举目望去,对那位严密守护在自己身边的亲卫统领沉声道:“情况不对劲,那人应该是要对铁浮屠那边出手,我们得尽力阻止!”

    那名亲卫看着气喘吁吁的老将,一把丢掉鲜血黏糊的头盔,笑道:“将军,我带几百骑过去!”

    袁南亭正要说话,那名跟随他征战多年的亲卫统领已经拢起附近一队骑军,转头对袁南亭咧嘴一笑,“将军,说实话,你真的老了,就别拖咱们的后腿了!”

    袁南亭弯腰气笑道:“放屁!”

    不等袁南亭阻止,那名亲卫已经领着数百骑白羽轻骑一冲而去。

    袁南亭想要跟上,却被一名留下来的亲卫扈从拼死拦住去路。

    袁南亭恼火道:“让开!”

    那名年轻扈从虽然有些畏惧将军的威势,仍是咬牙道:“统领给了我眼色,不许我让将军涉险。”

    袁南亭怒道:“谁的官大?!”

    死活就是不肯让出去路的年轻人低头嘟囔道:“县官不如现管,都尉私下总跟咱们念叨说,在战场上有些时候,他的命令比将军还要大。”

    袁南亭大声斥责道:“让开!信不信老子现在就让你卷铺盖滚出白羽卫?!”

    那个年轻人红着眼睛,满脸倔强道:“死都不怕,还怕什么!”

    袁南亭气得差点下意识一刀劈下去,自己都吓了一跳,赶紧放下那柄战刀,叹息一声,有气无力骂了一句:“兔崽子。”

    看到这名胆大包天的白羽轻骑似乎想要转身赶赴今日那第四座战场,袁南亭怒喝道:“滚回来!”

    年轻骑卒欲言又止。

    这位白羽轻骑主将望向远方,轻声感慨道:“就算是我袁南亭的私心吧,少死一人是也好的。”

    袁南亭清楚记得大将军曾经说过一句话,他徐骁这辈子天不怕地不怕,唯独最怕有人见到他后报名字,因为记住了名字的人将来死了,欠下的债,记得格外清楚,一辈子都忘不了。

    精疲力竭的袁南亭大口喘气,环视四周,白羽轻骑此次奔袭战功显赫,可是他心中只有无尽悲凉。

    清凉山那里,原本无名的墓碑,又要多出那么多新名字了。

    袁南亭突然悚然一惊,转头瞪眼望去。

    铁浮屠骑军中有一骑骤然间冲出尚未结束的血腥战场。

    他身材魁梧,手持铁枪。

    大漠黄沙,战马漆黑,铁甲染红。

    齐当国义无反顾地冲向那遥遥一骑,他知道,那个叫洪敬岩的北莽蛮子,是为他而来。

    齐当国在三次领头大破敌阵后,身形已是摇摇欲坠,甚至连握有铁枪的手臂都开始剧烈颤抖。

    面对那位号称北莽第二高手的柔然铁骑共主。

    汗水血水交织在那张坚毅脸庞上,齐当国只是向前冲锋。

    这名汉子依稀想起自己还年轻的时候,那个当时年纪也不大的义父亲口告诉他,体魄再出众膂力再惊人的好汉,打仗打到最后也有握刀枪不稳的时候,可是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心就不能晃,人一怕死,阎王爷就

    要立马找上门来。

    ————

    战场之外,有个年轻人在清凉山梧桐院得到紧急谍报后,在给怀阳关都护府下达一份措辞近乎苛刻的军令后,他弃马而掠,孤身一人,一路狂奔至关外清源军镇,看到了那份字迹陌生的书信。

    再然后,他继续北奔。

    那是年轻人第一次看到齐当国的手书。

    字不好看。

    年少从军沙场武夫出身的粗糙汉子,很少写字,以前在看到那封信的年轻人身边,每次过年清凉山张贴春联,人屠六名义子中,褚禄山一定会是那个溜须拍马最殷勤的家伙,姚简叶熙真还会中肯点评几句,陈芝豹袁左宗则习惯性不置一词,但只有这个叫齐当国的汉子,会笑呵呵跟少年世子殿下讨要几幅春联拿回自家府上去,然后绝对不会让府上仆役去张贴,而一定是他亲自动手,年复一年,就连府上的下人们都习以为常了。

    年轻人的父亲,那个老人生前有一次随口说起那几位义子,说陈芝豹心思最重,褚禄山心思最深,袁左宗心思最醇,姚简心思最杂,叶熙真心思最乱。

    唯独说到齐当国,老人自顾自笑起来,说了句这个憨子根本就没有心思嘛。

    当时年轻人跟着老人一起笑出声。

    怀阳关都护府。

    褚禄山脸色阴沉地看着一封最新谍报,袁左宗的脸色也极为沉重,转身大踏步走向大门。

    褚禄山摇头道:“不用去了,王爷……小年已经动身了。”

    似乎是在跟自己说话,褚禄山添了一句,“老齐未必会死。”

    袁左宗冷笑道:“未必?!”

    褚禄山突然勃然大怒道:“袁左宗!你现在去了龙眼儿平原有屁用?!赶得上?!”

    袁左宗跨过门槛,平静道:“我不去虎头城那边,流州有寇江淮和谢西陲联手,事情成不成,看他们本事,我去幽州,去葫芦口。既然决定了要先发制人,干脆就来一场大的。”

    褚禄山颓然道:“去吧去吧。”

    袁左宗停下身形,站在门口外,不轻不重道:“如果怀阳关有守不住的那一天,记得南边还有座拒北城。”

    褚禄山摆摆手,“不用你多嘴,以前也没觉得你是絮絮叨叨的人啊。”

    虎头城以北,龙眼儿平原,战场之上。

    铁浮屠主将齐当国倒在地上,身上铁甲尽碎,鲜血不断涌出。

    七名拂水房高手死士没能挡住那名下马步行的北莽宗师,甚至连百骑铁浮屠和三百骑白羽轻骑也一样没能挡住,就那么被一人撕裂阵型。

    只是递出一枪的齐当国被那人一拳捶在心口,从马背上摔落在地,倒滑出去十数丈。

    那个人飘落在他身边,笑道:“在你临死之前,不妨告诉你,徐凤年正在赶来的途中,其实很近很近了,只可惜仍是有点晚啊。齐当国,是不是死得很不甘心?”

    齐当国胸膛急剧起伏,鲜血不断渗出嘴角,已经说不出一个字。

    但是他的手肘绷直,十指死死抓住地面,似乎还想要挣扎起身。

    洪敬岩闭上眼睛,陶醉道:“这就是天地共鸣的滋味啊,如今方知人间天象境界为何会被齐玄帧说成是‘门外光景而已’,这门内景象,真是妙不可言!”

    他低头望去,“徐凤年来晚了,我洪敬岩却没有晚!”

    洪敬岩愈发开心,“哦对了,再告诉你一个我也是才知道的坏消息,得知徐凤年亲自赶来之后,原本缓缓南下的拓跋菩萨也开始加快步子了,我只要往北走出两百里,徐凤年和拓跋菩萨就会遇上。”

    洪敬岩望向南边远处,朗声笑道:“徐凤年!拒北城攻破之时,我给你报仇的机会!”

    洪敬岩身形飞快倒掠而去,转瞬即逝。

    几个眨眼功夫过后,一个嘴唇干裂身穿便服的年轻人盘腿坐在齐当国身边。

    这个汉子弥留之际,视线模糊,但是不知为何硬生生认出了那张年轻的脸庞。

    他想要说话,却已经说不出一个字,反而嘴角鲜血涌出愈发厉害。

    年轻人伸手轻轻按住他的胸口,触手之处,铁甲支离破碎,冰冷甲胄为鲜血浸染,而显温热。

    年轻人弯下腰,轻轻摇头。

    这位昔年北凉铁骑的扛纛猛将,竟然在临死之前凭空横生出一股无法想象的气力,一只手死死攥紧年轻人的手臂。

    沙场自古膂力最盛者扛纛。

    北凉铁骑三十万,唯有齐当国当之!

    而这个男人,这辈子最后的力气,只是想要让那个年轻人不要为了他去北方。

    死也不愿松手。

    年轻人反手轻轻握住那个死人的手,安安静静,面无表情,无悲无喜。

    大苦无声。

    ————

    最后,年轻人将齐当国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然后俯身帮他合上眼睛。

    他当时离开北凉王府的时候,根本来不及悬佩凉刀。

    他在齐当国尸体不远处找到那根铁枪,握在手中。

    一人一枪,北掠而去。

    早已远遁数十里之外的洪敬岩耳畔如同响起炸雷。

    “你找死,我就让你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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