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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开山诀,焚烧至少十二种类似大江横流符、潮水倒灌符的‘藩属’水符,作为进贡给此符的祭品,修士作鲸吞状饮尽一斗水,在人身天地内造就出瀑布从天倾泻于地的景象,冲击水井底部,用以开掘更深,经过数十个甲子,百个甲子的‘滴水穿石’,这口水井,便能够与外界的五湖四海、九江八河之水,相互灵感相通,修士持符念咒,如持有天条律令,法天象地,口含天宪,当然借水无碍,滔滔江河之水遮天蔽日,足可覆山,变陆地为沧海。”

    只见一斗水,高悬在天,一线垂落,有大瀑倾泻直下的激荡声势,笔直坠入水井后,井内有雷鸣声响。

    小陌笑道:“凭借此法,久久见功,张嘴一吐,祭出符箓,就能够倾泻一条江河,真是名副其实的一口唾沫淹死人。”

    陈平安点头道:“周首席当时也用了这么个比喻。”

    难怪你们两个都还没见面,就已经有了一场无形的大道之争。

    贾老神仙就曾在酒桌上唏嘘感慨,不是贫道不念周首席的旧情,实在是小陌先生做人太厚道。

    崔东山更绝,周首席你要是再不回来,就干脆别回来了。

    陈平安说道:“美中不足的,就是此符最贵重的地方,还在材质本身,能够承载一层层叠加起来的道意。所以只能一代传一代,符箓威力会越来越大,上限极高,几乎可以触及水法大道的渊源,但是无法仿造复刻,至于量产就更别想了。”

    小陌说道:“既然问题症结只在符箓材质,倒是不难,公子只需 说清楚, 以后我与碧霄道友重逢,可以与这位道友讨要。”

    陈平安笑着摇头道:“欠谁的人情,都别欠这位老观主的人情。”

    小陌说道:“公子放心,我是例外。”

    陈平安一时语噎。

    小陌从不说大话。

    实在是当年那趟藕花福地之行,让陈平安对这位东海观道观“道法通天”的老道士,一想起就犯怵,很是“道心蒙尘”。

    说得简单点,就是陈平安对老观主已经有心理阴影了。这就跟大骊地支一脉修士,每每想起那位年轻隐官,是差不多的心境。

    陈平安又祭出一张同样出自万瑶宗祖山的古老符箓,显化出一座古老大嶽,名为“太山”。

    世间山符多如牛毛,脉络繁杂,撮土成山,各有各的神通,不同的山符,各有长短优劣。

    在气府内捻土一小撮,默念真言咒语,赋予真意,抛洒在地,即成大山,凭空屹立在天地间。

    其中有公认威力最大的一脉,就是与天下大岳“搬山”,借用“真形”,用来砸人,很是威力巨大。

    两张祖山符箓,形成水绕高山的格局。

    小陌一眼就认出此山根脚,说道:“曾经是三山九侯先生的传法之地,为能够登山的各方道士传授符箓,不过这位先生跟道士仙尉不一样,门槛很高,一向法不轻传外人,太山多迷障,绝大部分道士都上不去,好像后世的山水破障符,就是当初被道士们给这么钻研出来的。”

    “我曾经游历过此山,当然是强行以剑气开道登顶,不过当时这位先生已经离开,据说是跟那位天下十豪之一的剑修打了一架,剑气太重,盘桓不去,主人觉得不宜修行了,就下山远游。至于那场架胜负如何,外界都不清楚。”

    道士,书生,先生,夫子,在远古时代,都是一个个含金量极高的称呼。

    陈平安笑道:“难怪后世想要成为符箓修士,门槛这么高,难度仅次于成为剑修。”

    韩玉树曾经依循开山祖师传下的一篇金书道诀,以这座太山作为符纸,在山上画出一条条金色丝线,用来增加一座古山的道意。

    山中布满数以百计的金色江河、溪涧,从山巅处四下而落至山脚。

    当时陈平安就一边在韩玉树的眼皮子底下,依葫芦画瓢,现学现用,以至于韩玉树断定陈平安一定早就接触过三山符箓的旁支。

    两张祖山符箓,再加上那座云海。

    云海在最下,山倒悬,水居中环绕,陈平安和小陌依旧坐在蒲团上,故而他们眼中所见的景象,变如天翻地覆。

    陈平安无奈说道:“我早就看出是一种叠符了,但是无凭无据,无迹可寻,拎不出线头,就跟敲云璈差不多,没有独门秘诀作为辅助,还是怎么都学不来。”

    陈平安手指晃动,指尖出现丝丝缕缕的金色光线,最终摹拓出一张万瑶宗秘传的远古符箓,即是山符,又是剑符。

    只是相较于先前两张祖山符箓都是实物,当下这张符箓就是陈平安凭空画符而成了。

    这是一张绘有五座古老山岳的金色符纸,以某种每次画符用掉一两、人间就会少掉一两的珍稀五色土,精心炼为画符丹砂,最后以剑诀书写“五嶽”二字作为符胆。

    修士祭出此符,如五山倒悬在空,峰如剑尖,直指大地。

    陈平安说道:“这张五嶽符,在山上有个‘大’字作为前缀,专门用来区分后世常见的五岳符。而这张五嶽符,除了符纸特殊之外,又有奇异的地方,就是用剑诀作为符胆,所以兼具剑符效果。可以确定,那座万瑶宗祖师堂,必然存在一道暂时不为人知的远古剑脉法统。”

    按照姜尚真的估计,这种被誉为“大五嶽符”的符箓,因为那座旧五嶽中“东山”的消失无踪,此符就成了绝品。符箓于玄,龙虎山天师府,皑皑洲刘氏十六库之一的符箓库,还有一些保存多年的五嶽符,全部加在一起,数量不会超过三十张。

    传言东山是一座无需缥缈的山市,会随着光阴长河随水飘走。

    学生崔东山,这么显而易见的关联,陈平安当然询问过他与那座“东山”有无渊源。

    崔东山当时说得斩钉截铁,自己取名为“东山”,只是求个好兆头,是学生的一种自我勉励,就像是刻在心头的“座右铭”,告诉自己一定可以通过孜孜不倦的勤勉修行,有朝一日,东山再起与那古嶽“东山”,没有半点关系!

    小陌问道:“就不能退而求其次,用各国五岳土壤炼制为画符朱砂?”

    陈平安摇头道:“试过,终究不成。用上了我们宝瓶洲的五岳土壤,都不管用。”

    年少时当窑工学徒,经常跟着姚师傅入山,陈平安没少“吃土”。

    对于土性的了解程度,陈平安远胜一般练气士。

    “只能是取土于浩然天下的上古五嶽,但是这五座山,如今只存穗山,其余太山、东山,都太难找了。”

    可能旧五嶽之后的穗山、九嶷山在内那五座中土五岳,可以炼制出此符,但是要与那些拥有神号的大岳神君,取走附着在山岳山根处的那么一抔泥土,谈何容易。

    据说当年符箓于玄很早就有如此打算,好不容易都凑足了四岳土壤,依旧功亏一篑。

    于玄已经足够德高望重了吧,结果仍是在神号“大醮”的穗山周游那边,吃了闭门羹,不管于玄如何开价花钱买,如何动之以情,晓之以情,都不成。

    神君周游就是不点头。

    所以陈平安只能是在自己小天地内,临摹此符。

    在密雪峰那座洞天道场内,陈平安尝试过不下百次,用符纸画符,每每符成之际就是消散之时,瞬间就会分崩离析,都不是那种赝品符箓的灵气流逝极快,而是直接就符胆炸裂,导致整张符纸当场粉碎。

    小陌对符箓一道毕竟不太熟悉,难免心生疑惑,“公子,既然已经拥有了一条光阴长河,何必如此精研符箓?”

    陈平安是第一次与外人提出关于他构建这座天地的具体设想和细节布置,“这座天地总共分为四层,第一层,是光阴长河造就出种种天地景象,无限接近真实,相当于障眼法,被问剑之人置身此地,要想找到我的‘真身’,先需破障,在这期间,他的任何举动,每一次呼吸,每一个脚步,每一次出剑和祭出法宝等等,所消耗的自身灵气,自然而然都归为我有。”

    “我打算下次去桐叶洲,走一趟镇妖楼,跟青同购买那些其中藏有一座座幻境的梧桐叶。”

    “青同的梧桐叶,有那一叶一菩提的玄妙,只要数量一多,当真有那‘恒沙世界’的妙用。”

    “第二层,他破开迷障后,还需要与整座天地问道或是问剑一场。符箓一道,就是我用来稳固天地屏障的,所以我会炼制出数以十万、甚至是数百万计的符箓,符纸品秩不用计较高低,以量取胜,当然有类似  这样的大符,是更好,不断加固天地的山根水脉、云根雨脚等大道运转,最终达到那种光阴长河‘水长天作限’、‘山固壤无朽 ’的大境界。”

    “有没有泉府财库里边的三百颗金精铜钱,这条光阴长河的宽度和深度,真是天壤之别!”

    “天下道法,殊途同归。追本溯源,究竟之法,大概都是一树开出千万花。”

    “道树有低枝,触手可及,术法就容易学,道树有高枝,修行门槛就跟着高,高不可攀。”

    陈平安坐在蒲团上,狭刀斩勘横放在膝,双手握拳抵住膝盖,神采奕奕,眉眼飞扬。

    “第三层,我会观想出三位坐镇天地枢纽的关键人物,一剑修,背‘夜游’。一武夫,手持‘斩勘’与‘行刑’。一符箓修士,手握无穷符。”

    说到这里,陈平安咧嘴一笑,“外人进入这座天地,要见我的真身,就像得先烧三炷香,过三关才行。”

    小陌沉默许久,问道:“公子,最后一层?”

    陈平安微笑道:“暂且保密。”

    ————

    牛角渡包袱斋那边,与那个自称是陈山主叔叔辈的汉子分开,洪扬波与那位侍女情采继续闲逛铺子。

    在老人看来,这边的生意确实冷清了点,与牛角渡这么个重要枢纽的地段,太不相符了。

    如果自家青蚨坊是开在这边,肯定每天都是人满为患的场景。

    洪扬波以心声笑问道:“东家,觉得这处州如何?”

    竹外桃花,蒌蒿满地,阳气初惊蛰,韶光暖大地。

    被老人敬称为东家的年轻女子,说道:“处州山水好是好,就是置身其中,难免觉得局促。”

    老人点点头,深以为然。

    即便龙泉剑宗搬出了处州,这里依旧是山头林立,仙府众多,披云山更是山君魏檗治所。

    对于外乡练气士来说,实在是束手束脚,走在哪里都有寄人篱下之感,光是御风需要悬佩剑符一事,就让外乡修士倍感不适。

    他们这次在牛角渡下船,是专门去落魄山拜访那位年轻隐官,要说寄信一封给霁色峰,就能请得动陈平安,青蚨坊这边都觉得毫无用处,说不定还会被落魄山当成是那种不知轻重、不懂礼数的角色。

    两人走入一间卖兰花在内诸多盆栽的铺子。

    洪扬波已经在青蚨坊二楼的那间屋子里边,做了将近八十年的买卖。

    仿佛一晃眼,几杯酒的功夫,就是百年光阴悠悠过去。

    老人与那陈平安有过三次见面,亲眼看着从一个悬酒壶的背剑少年,变成戴斗笠的青年游侠,再到已是不惑之年的落魄山山主。

    当年陈平安在二楼,她刚好在三楼“寒气”屋内擦拭古剑,敏锐察觉到了楼下的异样,她就假扮端茶送水的侍女,去洪扬波的屋子内一探究竟。

    铺子门口那边,站着个青衫男子,抱拳笑道:“洪老先生,情采姑娘。”

    这间铺子的代掌柜,是一位珠钗岛年轻女修,不过按辈分,她是流霞管清几个的晚辈了。

    女子笑着自我介绍道:“陈山主见谅,我是青蚨坊的现任掌柜,真名叫张彩芹,弓长张,五彩之彩,水芹之芹。”

    当年陈平安离开青蚨坊,走在街上曾经回望一眼,看到这个凭栏而立的女子,就已经可以确定,她是一位隐藏气机的剑修。

    铺子后院那边有专门用来招待贵客的屋舍,茶叶酒水都备着,陈平安就亲自煮茶待客,玩笑道:“洪老先生是真心难请,今天属于意外之喜。”

    洪扬波笑道:“陈山主若只是邀请我来落魄山这边做客,我岂会再三推辞,但陈山主是公然挖墙脚啊,我怎敢答应?”

    毕竟是见过少年陈平安的,关键是双方还正儿八经做过几次买卖,所以老人甚至要比张彩芹更轻松自在,说话也随意。

    洪扬波问道:“当年与陈山主一起游历地龙山渡口的那两个朋友?他们如今可是落魄山谱牒成员?”

    “那位大髯刀客,名为徐远霞。”

    陈平安笑道:“年轻道士叫张山峰,他们都是我早年江湖偶遇的好朋友,不是落魄山谱牒成员,一个架子大,比起洪老先生,有过之而无不及,别说请了,我求他来落魄山都不乐意,一个跟洪老先生差不多,已经有了山上师承,我可不敢挖墙脚。”

    趴地峰的火龙真人,在北俱芦洲的威望之高,在山上山下,无人能比。

    张山峰又是这位老真人的爱徒,陈平安哪敢挖墙脚,不说老真人,袁灵殿在内几个张山峰的师兄,就能来落魄山这边堵门了。

    火龙真人是出了名的与人为善,记名与不记名的那些客卿头衔,不计其数。

    但是老真人都会提醒一句,给你们担任客卿一事,莫要外传,当然了,摊上事,就来趴地峰找贫道,能帮忙,是肯定会帮忙的。

    一开始还有仙师沾沾自喜,觉得能够请得动老真人当自家客卿,不说独一份吧,总归是屈指可数的待遇。

    结果跟要好的山上朋友凑一堆,喝高了,一聊,就说漏嘴了,才发现事情好像不对劲,一个个面面相觑。

    你是?你也是?你还是啊?原来都是啊!

    结果趴地峰愣是一条跨洲渡船都没有,逢人就说一句,贫道清贫啊。

    北俱芦洲火龙真人的一贫如洗,太徽剑宗刘景龙的酒桌无敌,宝瓶洲北岳魏山君的夜游宴,名气之大,早已不局限于一洲之地。

    洪扬波正色道:“此次前来,东家和我,就是专程找陈山主的。”

    陈平安给两人递过去茶水,点头笑道:“洪老先生直说便是,都不是外人。”

    洪扬波说道:“我们青蚨坊位于地龙山仙家渡口,而这座渡口的真正主人,其实是青杏国皇室,因为位于大渎以南,按照约定,青杏国柳氏就摘掉了大骊藩属国的身份,复国之后,新任国师,是我的一个山上好友,认识百多年了,知根知底,也怪我贪杯,管不住嘴,与他吹嘘自己跟陈山主是旧识,估计他就去柳氏皇帝那边邀功了,刚好青杏国太子殿下将要在年中举办及冠礼,皇帝陛下就希望陈山主能否从百忙中抽出时间,参加这场典礼。”

    张彩芹犹豫了一下,因为事实并非如此,是她主动与青杏国柳氏皇帝说及此事,她和皇帝陛下,都觉得可以来落魄山这边试试看,成了是最好,不成也就当游历了一趟北岳地界。

    陈平安何等江湖老道,只是张彩芹的这么一个细微表情,就立即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只是假装不知真相,笑着答应下来,“没问题。”

    陈平安还半开玩笑补了一句,“要是洪老先生实在不放心,怕我忘了,就在庆典举办前几天,再寄信一封到霁色峰,就当是提醒我此事。”

    既然谈妥了正事,心中大石就落地。

    张彩芹诚心实意,与那位陈山主抱拳致谢。

    陈平安只得笑着抱拳还礼,“不用这么客气,就当是我为先前接连挖墙脚赔罪了。”

    其实邀请陈平安参加这场典礼,张彩芹是不太抱希望的,对方拒绝,甚至都不是什么清高,不近人情,而是很多事情,一旦开了个口子,就得照顾到方方面面的人情世故。打个比方,一座仙府门派里边有诸多山头和法脉道统,一位祖师堂老祖师,受邀参加过一次某峰的观礼,接下来其余山头诸峰,跟着开口邀请,这位老祖师要不要露面?

    所以要么就是干脆全都不去,否则很容易就会顾此失彼,不然就是成天参加各种名目的典礼,别想着清净修行了。

    “我们东家,年幼时曾经遇到一位云游高人,得了‘地仙剑修’四字谶语。”

    洪扬波主动提及一事,“至于商贾之术,经营之道,东家虽然用心不多,但毕竟还是耽误了修行,不然如今多半已经谶语了。”

    她有些无奈,何必与外人说这个,关键还是与一位城头刻字的年轻隐官,聊什么“剑修”,不是贻笑大方吗?

    尤其是这“地仙”,在那正阳山可能值点钱,在陈平安的落魄山,能算什么。

    陈平安内心微动,说道:“冒昧问一句,当年那位过路高人,是男子还是妇人?”

    至于夸奖几句张彩芹资质如何好、未来成就不会低的客套话,免了,在座双方,都是做惯了生意的人,说得矫情,听着也不会觉得顺耳。

    由于涉及隐秘,洪扬波不宜开口,就转头望向东家,张彩芹没有藏掖,说道:“是一位貌不惊人的妇人,荆钗布裙,她曾经为家族几个长辈算命,都极准,所言之事皆灵验。在那之后,我果真很快就温养出了一把本命飞剑。”

    其实这位不知名的世外高人,还赠送给张彩芹一件见面礼,是一方砚台,雕龙纹,铭文“龙须能辟暑”。

    妇人还曾泄露过天机,预言张彩芹此生最大的一桩修道缘法,在“蝉蜕”二字。

    陈平安轻轻点头,看似随意笑道:“如果我没有猜错,这位高人所谓的‘地仙’,并不是说如今的金丹、元婴两境,而是上五境的仙人境,老说法了,专门形容一位常驻人间的陆地神仙。”

    果然是田婉捣的鬼。

    极有可能,田婉是相中了张彩芹的资质,却不愿意像苏稼那样带去正阳山,交给别人栽培,再者苏稼身份特殊,是不可或缺的重要环节,估计田婉打算以后与白裳合谋成功后,再将张彩芹收为嫡传,或者是推荐给白裳,为自己赚取一份人情?

    陈平安突然问道:“洪老先生铺子里的那幅惜哉贴,可是这位高人当年故意留下的?”

    张彩芹和洪扬波对视一眼,都不知陈平安为何有此问。

    这幅字帖,在宝瓶洲山上名气不小,曾是古蜀地界一位本土剑仙的墨宝,属于他证道之前的得意之作,正因为此,反而写得格外神气横溢,笔墨淋漓,毫无老成内敛之意。洪扬波卖给陈平安的那幅,当然是摹本,但是笔意很接近真迹,极有古意,属于双钩之法,先勾勒空心字再填墨,使得惜哉贴字迹宛如秋蝉遗蜕,世间宝帖法书摹勒上石,多用此法。

    陈平安就没有继续多聊这幅字帖,之后继续闲聊,洪扬波说马上要和东家一起去趟京畿之地,因为有故友相约,南返之时,他们再去落魄山做客。

    陈平安就没有挽留他们,将他们送到铺子门口。

    两人走向牛角渡,张彩芹不由得感叹道:“领教了,滴水不漏。”

    尤其是那句看似是提醒洪扬波的提醒,才是人情世故的真正精髓所在。

    一来等于表明自己肯定是要参加庆典了,否则陈平安根本不必说这句话。

    这是给他们两个不请自来的不速之客,吃了颗定心丸。

    再者下次飞剑传信霁色峰的,可以是青蚨坊,当然也可以是青杏国礼部。

    如此一来,就等于青蚨坊帮着青杏国刘氏,与落魄山真正搭上了私人关系。属于陈平安额外送给青蚨坊一桩人情,算不得一场及时雨,却绝对能算是锦上添花。既然决定了要参加典礼,落魄山就像顺水推舟,再多给青杏国一份面子,表面上看,最少在外界眼中,就是青杏国皇帝邀请到了年轻隐官亲临京城。

    就只是一封看似“多余”的书信而已,落魄山,青蚨坊,青杏国朝廷,三方皆大欢喜。

    洪扬波笑道:“幸好陈山主是个好人。”

    张彩芹哑然失笑。

    将洪扬波和张彩芹送出门后,陈平安没有就此离开铺子,而是返回后院屋子,收拾好茶具。

    那位少女满脸涨红,一只手攥紧衣角,一边埋怨自己的不机灵,竟然还需要陈山主亲自收拾 ,一边壮起胆子,主动打招呼道:“陈山主,我叫兰桡,名字是祖师赐下的,我是珠钗岛修士!”

    话一说出口,少女就差点没懊恼得直跺脚,陈山主岂会不知自己是从螯鱼背那边来的?

    牛角渡包袱斋这边的铺子,不都是她们在打理嘛。

    陈平安轻轻点头,笑问道:“兰桡,你的师父是谁?”

    兰桡,是小舟的美称。刘岛主还是很有才情的。

    少女笑道:“师尊名讳洛浦,如今就在陈山主的福地内修行。”

    陈平安笑道:“这说明你师父的资质很好。”

    兰桡使劲点头。

    是她的师父唉,必须的!

    陈平安离开牛角渡后,身形化虹,一闪而逝,直接来到黄湖山,看到了那条蹲在水边的“土狗”。

    陈平安蹲下身,揉了揉它的脑袋,忍住笑,道:“难为你了。”

    既然它至今尚未炼形,就可以不用视为道友了。

    它咧咧嘴,晃了晃尾巴。

    以前那个小黑炭在小镇学塾混日子,每天放学,就是她心情最好的时候,

    身边跟着个身为骑龙巷右护法的黑衣小姑娘,还有一条夹着尾巴走路的骑龙巷左护法。

    裴钱走路喜欢大摇大摆,穿街过巷,只要附近没有外人,经常喜欢大声嚷嚷。

    “走路嚣张,敌人心慌!谁敢挡道,一棍打走,若是朋友,相逢投缘,宰了土狗,我吃肉来你喝汤!”

    押韵是挺押韵的,就是半点不照顾那条土狗的感受。

    那段往事不堪回首的惨淡岁月,有苦说不出。

    就算早就能够开口言语了,它也打死不说。一开口,还了得?!被裴钱知道了,它都怀疑会不会被裴钱吊起来打。

    当年裴钱每次教训周米粒,就是那句口头禅,“小米粒啊,咱们做人可不能太左护法,尾巴翘上天,是要栽大跟头的。”

    偶尔他们仨一起蹲在骑龙巷铺子门口,晒太阳嗑瓜子,裴钱经常掰扯她那险象环生又精彩纷呈的江湖履历,和一些肯定无从考证的道理,比如“晓得么,我师父曾经与我说过一句至理名言,钱难挣屎难吃!这就叫话糙理不糙,咦,不对啊,左护法厉害啊,你竟敢是个例外,狗头何在?!来来来,敬你是条汉子,领教我一套疯魔剑法。”

    亏得小米粒还算护着它,不然它真要离家出走了,别说骑龙巷,小镇都不待。

    陈平安笑问道:“有想好真名吗?”

    它低了低脑袋,意思是已经有了真名。

    陈平安站起身,略有遗憾,“那我就不帮忙取名了。”

    准备离开黄湖山,陈平安忍不住心中的好奇,问道:“打算叫什么名字?”

    它抬起一脚,在地上划拉起来。

    写了两个字,字迹还挺像那么回事。

    韩卢。

    陈平安点头笑道:“确实是个好名字。”

    没有直接返回落魄山,陈平安先去了一趟远幕峰,老厨子正在当木匠,手持圆木一段,眯眼准备弹墨,脚边是遍地刨出的木花。

    见到了陈平安,老厨子笑道:“公子怎么来了。”

    陈平安卷起袖子,微笑道:“不是闲逛,给你搭把手。”

    白发童子急哄哄御风而至,一个前冲,在地上翻滚数圈再跳跃起身,站定,拍了拍身上尘土,“隐官老祖!我要与你老人家禀报一个重要情报,谢狗已经悄悄离开处州地界了!”

    陈平安冷笑道:“都是一个门派的了,你就这么讲义气?”

    白发童子跺脚道:“这就是忠义难两全啊,这不是么法子的事情嘛,忠义忠义,忠在前边,义且靠后!”

    朱敛点头附和道:“有道理有道理,回头把忠心两个字刻在脑门上,一手心写铁骨铮铮,一手背写义薄云天,出门散步,可就威风八面了。”

    白发童子埋怨道:“老厨子你说话咋个这么不中听呢,怪腔怪调的,都不知道跟谁学的臭毛病。没事多跟咱们隐官老祖学学怎么说话,如何做人啊。都说近水楼台先得月,你倒好,尽整些有的没的,每天待在如同芝兰之室的隐官老祖身边,耳濡目染的,结果半点真本事都没学到。”

    朱敛还是点头道:“在理在理,你说得都对。”

    但凡跟你拌嘴半句,就算我输。

    白发童子双手叉腰,本想开骂了,想想还是算了,吵架是注定吵不过这个老厨子的。

    陈平安没好气道:“别拉着郭竹酒跟你们瞎胡闹。”

    白发童子眼神幽怨,委屈万分,抽了抽鼻子,“我这不是想着打入敌人内部嘛,舍得一身剐,不惜龙潭虎穴和刀山火海走上一遭,先跟那个谢狗混熟了,就好给隐官老祖通风报信了。”

    陈平安气笑道:“那我不是还得谢谢你啊?”

    白发童子抬起脚尖,一下一下,踹得地上木花乱飞,“隐官老祖要是说这种见外话,就寒了麾下心腹大将的一颗赤胆忠心了。”

    朱敛又附和道:“是那活泼泼、滚烫烫的一颗赤胆忠心。”

    陈平安忍住笑,收拾这家伙,还得是老厨子出马才行。

    白发童子瞪大眼睛,都快憋出内伤了。

    其实真正在说怪话这件事上最厉害的,不是崔东山,也不是朱敛,而是落魄山的周首席。

    估计是周首席既有天赋,加上见多识广,所以在说笑话这一块,堪称无敌手,就连老厨子和郑大风都要自愧不如。

    比如我家那边的祖师堂议事,就是猪圈里吵架。

    只要见着美人还能抬起头,就是老当益壮,半点不服老。

    山下打架,小鸡互啄

    披云山乐府司那边,其实没有什么脂粉味,既无曼丽厨娘鱼贯出入,也无歌舞助兴,就只是郑大风与魏檗拼酒,喝了个酩酊大醉,说自己有个想法。

    魏檗听完之后,被震惊得久久无言。

    你一个纯粹武夫,跑去齐渡那边做什么?

    陈平安独自返回崖畔竹楼,坐在石桌旁。

    当年在剑气长城,最早陈平安只是个卖酒坐庄的二掌柜,尚未担任隐官,入主避暑行宫。

    除了练拳,每天忙碌的事情,就是雕刻印章,打造折扇,编订百剑仙印谱、皕剑仙印谱

    宁姚偶尔会去屋子那边坐一会儿,陈平安怕她觉得闷,担心稍坐片刻就离开,就会没话找话,主动跟她解释印文底款、边款的心思和用意,以及题写在扇面上边那些文字内容的缘由和寓意。

    一开始宁姚会听得认真,还会主动询问几句关于文字、语句的出处,只是后来,不知为何,宁姚听得多了,就会流露出一丝不耐烦的脸色,不明显,可能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到,但是陈平安何等心思细腻,二掌柜何等擅长察言观色,很快就不再多说什么,打定主意少说话,只是她每次打算起身离去的时候,变着法子用一些蹩脚理由挽留她。

    陈平安对此是偷着乐的,又有一点伤感。

    因为宁姚之所以会如此,是她有了一种危机感。陈平安会觉得很没有道理,但是男女之间,哪有那么多道理可讲呢。

    准确说来,就是宁姚觉得自己,好像渐渐的,与陈平安很难聊到一块去了,她就会忧心忡忡,今天是如此,明天呢,后天呢?

    宁姚觉得自己这辈子只会练剑,但是陈平安不一样啊。

    不管宁姚在修行路上,如何一骑绝尘,可她终究还是一个女子。

    只要走在人间情路上,谁不是患得患失的胆小鬼。

    听了句不顺耳的话,女子的心路上,就会愁云惨淡,阴雨绵绵,可能蓦然听见一句中听的情话,又突然是艳阳高照,晴空万里。

    陈平安趴在石桌上,双手叠放,下巴搁在手背上,怔怔看着远方。

    极少发呆这么久,以至于云卷云舒,日落月升了,陈平安还保持这么个姿势。

    酒,剑,明月,宁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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