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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放本命物的窍穴。

    由于金色文胆的炼化,很大程度上涉及到儒家修行,茅小冬就亲自拿出一部诗集,指点陈平安,通读历史上上最著名的百余首塞外诗。

    得知陈平安这么遥远的游历,竟然在两洲版图上,连一座古战场遗址都不曾亲临观摩,只有在那小小的藕花福地,看过一群僧人在一座战场诵经念佛,所以又将陈平安教训了一通。

    日夜游神真身符,已经被茅小冬“关门”,不然符箓品秩再高,灵气流逝速度再慢,都不是一件好事。

    至于开门之法,则是崔东山在陈平安详细讲述真身符的来历后,崔东山回去揣摩、捣鼓一番,真就成了。

    崔东山舔着脸说想要翻翻那本《丹书真迹》,他愿意每翻一页书,支付给先生一颗小暑钱。

    陈平安没答应。

    裴钱陪着陈平安和李宝瓶逛了几次,实在是觉得在书院更舒服些,每天走来走去,晨出晚归,累个半死,哪里有在崔东山院子那边跟李槐吹牛打屁、玩五子棋,后来就找借口留在书院,陈平安也觉得裴钱走了这么远的路,一步不比他们少,

    就由着裴钱在书院嬉戏打闹,不过每天还会检查裴钱的抄书,再让朱敛盯着裴钱的走桩和练刀练剑,关于习武一事,裴钱用不用心,不重要,陈平安不是特别看重,但是一炷香都能不少。

    茅小冬经常会与陈平安闲聊,其中有说到一句“法令,只是治国工具,而非制治清浊之源。”

    应该是茅小冬担心陈平安这位小师弟,不小心在法家一途上越走越远,不得不出声提醒。

    茅小冬当时笑道:“这句话可不是我们儒生所说,不是故意贬低法家而抬高儒学,而是一位名垂青史的中土法家酷吏,他自己说的。”

    陈平安点头认可。

    在崔东山的院子里,裴钱经常和李槐凑在一起,翻来覆去,看那几本江湖侠客的演义小说,看得有快有慢,所以经常会为了该不该翻书页而争吵,偶尔李宝瓶也会陪着看一会儿,不过裴钱和李槐喜欢看那刀光剑影、血肉横飞,荡气回肠的生生死死。

    李宝瓶也看这些,只是更喜欢看那些可能连名字都没有的人物,瞎琢磨,为何此人会在书上此地、说此话行此事。

    朱敛有天拿出一摞自己写的文稿,是写书中一位位侠女纷纷落难、惨遭江湖名宿和无名小辈欺辱的桥段,于禄偷偷看过之后,惊为天人。

    朱敛觉得于禄不愧是自己的知己,极为投缘。

    崔东山书房那边,堆满了仙气缥缈的古画,一幅幅画卷上有鸟语花香,有空山新雨,还有老叟寒江垂钓图。

    结果当晚就给李槐和裴钱“画蛇添足”,在这些传世名画上边,擅自勾勾画画,大煞风景。

    比如在裴钱为鸟雀画上鸟笼,歪歪扭扭,灵感来自青鸾国那位柳氏小姐的那只鸾笼。

    李槐在孤舟蓑笠翁的船边,画了条比小舟还要巨大的怪鱼。

    崔东山见到之后,也不生气。

    崔东山某天拿出一幅怪癖的宫廷画作,骷髅鬼怪消暑图,怡然自得,说是要给裴钱长长见识。

    裴钱看得仔细,结果一具骷髅刹那之间变大,几乎要冲破画卷,吓得裴钱差点魂魄飞散,甚至只敢呆呆坐在原地,无声哭泣。

    一直到见着了陈平安也只是抿起嘴巴。

    结果崔东山就被陈平安追着打,连拳带脚,破口大骂,脏话连篇,连龙泉郡家乡方言都从嘴里蹦出来了。抓起一扫帚,砸在崔东山后脑勺上,崔东山飞扑出去,倒地装死,才算勉强逃过一劫。

    崔东山偶尔也会说些正经事。

    这天一堆人不知怎么就聊起了人之寿命一事,崔东山笑道:“应该知道蛇蜕皮吧?先生生长在乡野之地,应该看到过不少。”

    陈平安点点头,李宝瓶裴钱和李槐也点头。

    崔东山笑眯眯道:“若说人之魂魄为本,其余肌肤、骨肉为衣,那么你们猜猜看,一个凡夫俗子活到六十岁,他这辈子要更换多少件‘人皮衣裳’吗?”

    裴钱觉得这个说法,有些让她毛骨悚然。

    崔东山笑眯眯伸出一根手指。

    裴钱瞪大眼睛,“十件?”

    李宝瓶皱眉道:“一百?”

    李槐纯粹是为了拆台,他就喜欢跟李宝瓶和裴钱抬杠,大大咧咧道:“一千!”

    崔东山点头道:“人这辈子,在不知不觉间,要更换一千件人皮衣裳。”

    崔东山继续道:“再加上那些冥冥之中无比契合天地的气府窍穴,所以世间有灵众生,成为精魅之后,都愿意化作人形。”

    “你们家乡龙窑的御制瓷器,明明那么脆弱,不堪一击,最怕磕碰,为何皇帝陛下还要命人烧造?不直接要那山上的泥巴,或是‘体魄’更结实些的陶罐?”

    李槐笑呵呵道:“好看呗,值钱啊。崔东山你咋会问这种没脑子的问题?”

    崔东山骂道:“对对对,就你有脑子,长得就虎头虎脑,虎了吧唧的。”

    李槐做了个鬼脸,嬉皮笑脸道:“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陈平安会心一笑。

    陈平安有天坐在崔东山院子廊道中,摘了养剑葫却没有喝酒,手心抵住葫芦口子,轻轻摇晃酒壶。

    小院暂时四下无人,难得片刻清静。

    在炼出水、金两件本命物后,炼制第三件五行之属的本命物,就成了绕不过的一道坎。

    但是按照张山峰的说法,寻常练气士,三件就本命物够了,一攻一防,最后一件帮助练气士更快汲取灵气,已是地仙之下修士相当不俗的成就。

    关于初一和十五两把飞剑,能否炼制为陈平安自己的本命物,崔东山说得语焉不详,只说那把元婴剑修的离火飞剑,赠送给谢谢后,即便被她成功炼制为本命物,可相较于剑修的本命飞剑,看似相差不大,实则云泥之别,比较鸡肋,不过所谓的鸡肋,是相较于上五境修士而言,寻常地仙,有此机遇,能够剥夺一位地仙剑修的本命飞剑,化为己用,还是可以烧高香的。

    火,土,木。

    剩余三件本命物。

    以大骊王朝五色社稷土,作为本命物的想法,早前陈平安就已经彻底打消。

    观道观的老观主,曾经让那背着巨大葫芦的小道童捎话,其中提及过阮秀姑娘的火龙,可以拿来炼化,可陈平安又没有失心疯,别说是这种丧心病狂的勾当,陈平安光是一想到阮邛那种防贼的眼神,就已经很无奈了。恐怕这种念头,只要给阮邛知道了,自己肯定会被这位兵家圣人直接拿铸剑的铁锤,将他锤成一滩肉泥。

    那就先不去想五行之火。

    所以最后剩下的,就是木。

    陈平安其实有些打算,就是那棵被砍倒的老槐树,不过当时就给老百姓们瓜分殆尽,那把留在剑气长城的槐木剑,就是当年他让小宝瓶去扛回来的槐枝之一。

    宋集薪说过家乡的变化,显然如今小镇百姓一个比一个精明,牛角山的包袱斋眼力又不差,未必会留给陈平安捡漏的机会了。

    陈平安愁得直挠头。

    向后躺去。

    如今是五境巅峰的纯粹武夫。

    二境练气士,万事开头难,陈平安自己最清楚这个二境修士的来之不易。

    背着把半仙兵的剑仙,只是除非拼死一搏,否则拔剑都不易。

    养剑葫有两把飞剑,本命小酆都的十五还好,初一已经快要造反了,与陈平安心意相通,几乎每天都要嚷嚷着吃那最后、也是最大的一块长条状斩龙台。

    穿着法袍金醴,好在七境之前穿着都无碍,反而能够帮忙快速汲取天地灵气,很大程度上,等于弥补了陈平安长生桥断去后,修行天资方面的致命缺陷,不过每次以内视之法巡游气府,那些水运凝结而成的绿衣小童,仍是一个个眼神幽怨,显然是对水府灵气经常出现入不敷出的情况,害得它们身陷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尴尬境地,所以它们特别委屈。

    倒是那个金色文胆显化的儒衫小人儿,让陈平安有些意外之喜,骑着那条纯粹真气凝聚而成的火龙,每天耀武扬威,逍遥快活,帮着陈平安巡狩自身小天地,此举能够裨益魂魄,帮助陈平安拓展筋脉,而且一些一次次大战死战后遗留下来的沉疴杂质,隐匿在魂魄深处的浑浊污秽之气,被小人儿骑乘那条火龙,好似一位大将军,单枪匹马在那边攻城拔寨,勤勤恳恳,清扫躲藏在深山老林的反贼余孽。

    不过它和火龙,与水府那拨同样勤勉持家的绿衣童子,明显不太对付,双方已经摆出老死不相往来的架势。

    跌跌撞撞好不容易成为一位练气士后,陈平安其实头一遭有些茫然。

    要做取舍。

    为了活命,练拳走桩吃苦头,陈平安毫不犹豫。

    可是如今性命无忧,只要愿意,今天立即跻身六境都不难,如那富裕门户之人,要为挣金子还是银子而烦恼,这让陈平安很不适应。

    骨子里当惯了穷光蛋,总觉得死死握在手里的一袋子铜钱,或是米缸里的那薄薄一层米,才是真正属于自己的。

    身边即便有了座金山银山,仍是觉得它们今天即便是自己的,一觉醒来,明天就会是别人的了。

    陈平安知道这样不对,可江山易改禀性难移,在这件事上,不能说寸步不前,可终究是进展缓慢。

    陈平安其实在几年中,知道许多事情已经改了许多,比如不穿草鞋、换上靴子就别扭,差点会走不动路。比如穿了法袍金醴、头别玉簪子,总觉得自己就是书上说的那种沐猴而冠。又比如为了那个曾经与陆台说过的梦想,会买许多破费银子的无用之物,想要有朝一日,在龙泉郡有个家大业大的新家。

    陈平安翘起腿,轻轻摇晃。

    莲花小人儿鬼鬼祟祟从地底下探头探脑,一溜烟儿飞奔上台阶,最后爬到了陈平安脚背上坐着。

    陈平安伸出手指竖在嘴边,示意不要说话。

    自从崔东山第一次出现在青鸾国那座村庄,莲花小人儿就几乎不露面了,这是陈平安要它做的,它虽然不明白,却也照做。

    只有一条胳膊的莲花小人儿伸手捂住嘴,笑着使劲点头。

    陈平安晃着腿,小家伙像是在荡秋千,如果不是始终捂着嘴,它早就要咯咯笑出声了。

    一看到欢快的莲花小人儿,陈平安就心境祥和了许多,那些杂念和烦忧,一扫而空。

    陈平安闭上眼睛,没过多久,发现脚背一轻,转头睁眼望去,小家伙学着他躺着翘腿呢。

    给陈平安发现后,它笑眯起了眼。

    陈平安侧身而卧,它也有样学样。

    陈平安开始摇头晃脑,看似念念有词,却不发出声音。

    小家伙依葫芦画瓢,模仿陈平安。

    一大一小,其实都不知道自己在念叨个什么。

    陈平安并不知道。

    崔东山就在小院院墙外,脑袋靠着墙壁,身体像是一座……斜坡。

    崔东山知道陈平安,为何故意让莲花小人儿躲着自己。

    因为在陈平安眼中,当下无忧无虑的莲花小人儿,就已经是最好的了。

    他甚至都不想、也不愿意去知道莲花小人儿,是不是其实很稀罕,是不是很价值连城,是不是大有用处。

    所以崔东山憋得有些难受。

    因为他很想告诉陈平安,那个小家伙,真的真的很不简单。

    但是崔东山不知为何,琢磨来琢磨去,虽然明知道告不告诉,在陈平安那边,最后都会是一样的结果,但是崔东山就这么思来想去,突然觉得不说就不说吧,其实也挺好的。

    崔东山一想通这点后,便满脸笑意,恢复常态,脑袋往后轻轻一磕,站直身体,悄无声息地向前飘荡而去。

    人生若有不快活,只因未识我先生。

    崔东山当下十分快活,因为只要拿这句话去小宝瓶那边邀功,说不定以后可以少挨一次拍印章。

    于是崔东山飞奔而去,到了学堂窗台外,对着红襦裙小姑娘挤眉弄眼。

    结果被教书先生一声怒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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